插曲:红
我说过,我对不起小萼。可是我的心中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叫着,那不是你的错。生于校园,你身不由己,只得落花流水、随波浮沉。这话其实没有道理,我却反复默念着。都是没有办法的。
此刻,时间凝结成冰。歌曲的第一个音符乍然鸣响又陡然停滞,号丧一样圣洁而不知所云,天地都笼罩了一种凄怆。植物在呼吸,鸟儿在惊慌,水汽的聚集昭示着将落之雨的暴烈。万物安插在我身侧,而我向后倾斜,将倒未倒的样子。我隐约看见了枪口中的金光,感到无处可逃。我本以为能够坦然面对死亡,然而当这一刻终于降临,我崩溃了。恐惧攀着脊椎而我毫无招架之力,我想哭,想喊,可已经没有时间。我这一生的回忆井喷而出,从眼眶里喷薄不息,像是沉船上的老鼠。如果倒在地上鲜血必然溅起,溅着小萼的话我是否就有机会离开。我尽力咽下最后的思绪,吞一口漏半口的艰难,就坠入光怪陆离的颅内,有些遗憾。
……校园里常常下雨,你是知道的。雨水落在地上却打在心头,深入我们的骨髓。你瞧那青红中学,我们的名号,人家说是出自“鬼物图画填青红”的,其实也是要从雨里来,又浸在雨里的。镌刻校名的石头上,青的是苔、红的是霉,湿漉漉。这雨难道就不停么?纵停了也不能说是雨没有了,雨下在你的骨头里,教你酥痒难耐的。它所以是我们这儿纸一样的东西,赤橙黄绿青蓝紫那彩虹般的颜色,可都得靠着雨托住,才显出自己的模样来。托住了人家,雨儿自己却又那么空蒙暗淡,唐人的诗句讲什么“阴气晦昧无清风”,正是如此。说它暗沉无味吧,它又到底把校园染成了另一副模样,灰白灰白的不知所已,帘一样要遮住什么东西似的。这雨下的,空中悬了多少眼睛要盯着我们哪!
(资料图)
我还没决定逃跑时,就特别喜欢在雨里走。校园小,走遍也不要多久。你要是问我校园是个什么样子,我闭上眼,脑子里就浮得出地图来。
来,设若我牵你从校门那走进来,你就先断了出去的心。摆在你面前的,首先是一条石板路,算得上宽阔的。从左到右,有那么一二十米,若是要晃到尽头的大榕树,多少也得捱个五六分钟。校园就是一条雨中游弋的鱼,这石路就是它的脊梁。通向教学楼的支流,那都是刺在上头的鱼刺。背倚校门,面向榕树,左手初中,右手高中。那么我们便自此启程,沉向广袤的校园——
故事并不涉及每一栋楼,有幸留名的包括初一时的教学楼,它是个灰白的方块,大门中横着走廊,走廊又隔了一格格教室。走廊靠外面的墙被撕开一条,要显出校园众生的模样。总体而言,我会说它就像一个礼盒,你把它展开就会收获无数企盼,无数臆想的。孩子们笑呀跑呀,你想,初一的孩子就是这样啊,于是欣欣然望着它,忆起自己的年少时光。
初一楼旁有一棵松树,乌黑的晶亮树干,冷翠的干爽针叶,挺拔而起直至三楼,巍峨地睥睨我们,又用旁逸斜出的枝丫刮花了窗户。在我们的回忆里永远有它摇曳的影子,阳光被筛得稀碎,雏鸟受哺一样。
踏入初二的教学楼前,你需要经过一座小巧的凉亭。亭子有木头的色彩,内里到底是廉价的钢铁,雨打在上面叮叮当当,反倒别有意趣。我有时就坐在亭下听雨,而且凝视从校门外滚滚涌入的高中学生。他们之中有些白发苍苍,有些胡子拉碴,表情都一样的藐远,而且高深莫测。
你不会想要那么早就闯进初二的教学楼的。我带你来到我们的宿舍,把太阳也拉灭了。现在是一片黑夜景象,你学学我那样子,也可以从窗户爬出去,踩着水管就落进花坛子里。
最后我们走进初二的教学楼,爬上楼梯,一路闯进一间教室。我坐在教室的第四排而且靠窗,广播站的喇叭就挂在咫尺之遥的外墙上。你无需恐惧,无需焦虑,让我牵住你的手缩进座位里,等待铃声响起。绿色的黑板上,一只黑色的苍蝇爬着。
……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,我对小萼讲,我们去看他们的晚自习。其时已经立夏,初三的学生即将毕业,他们的夜晚都在灯下度过。小萼在犹豫而我牵住她的手。我牵住她的手下楼去,然后又擦着楼沿小跑。彻夜明亮的白光将我们的影子拉成一条一条。我说被发现了我就推你进去,她说那你也别想跑,然后上台阶,走进楼里。一楼的四间教室平平排开,锃亮的铁栏杆闪着寒光。
好奇心真的可能害死猫,你明白吗?直到现在我依旧记得清清楚楚,那时候我踮起脚尖,向防盗网中张望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手臂,它弯成怪异的角度,我觉得好奇怪,还没来得及细想它就断了。它生生断成两截,我感觉我的喉咙锁着一声尖叫,不是我有意在克制而是嗓子眼被堵住了。咯吱一声。我眯住眼睛却又不敢闭上,看那只浮肿的手臂的内部如何翻江倒海,有什么东西仿若寄居其中。然后我看见从伤口中痛苦地钻出来的,没有骨质的灰白。哐当一声巨响,它就落了下来,落到课桌上。我的眼球被粘在了那里、我移不开我的视线。它落在桌面上的那一刻十分顺畅地爆开了,没有鲜血,灰色的寡淡黏液略略溅起,噗嗤噗嗤地笑着。一只手指向天花板。它是从空蜕里伸出来的。而在它的身后还有更多,更多,看不清面貌的值日生正用一块紫色的花抹布擦着融化的、覆满教室里每一张课桌的空蜕,早早从蜕中爬出的已经开始读书。那只手继续抽搐,没有谁去把它拉出来。蜕必须亲自钻出。我后退几步碰到了小萼,我听见了一声彻骨的尖叫。尖叫并不来自于小萼。尖叫来自于手所属于的个体,她哀嚎着祈求着,而我只是看着那只手开始与空蜕一同融化,食指流淌在虎口,接着顺流而下,与手腕一同垮塌在窗下,直到整个个体化成一摊。我于是回想起校园的种种异象,回想起挂着的空蜕与褪皮的血迹,电光火石间,拼凑出一个无法辩驳的真相。
校园所以是一座虫巢,而我,不过一只幼虫罢了。
学期的更迭,不过通向蜕壳的倒计时而已。
可是蜕壳之后呢?
我后退几步,小萼在这时突然摔倒,倒在地上。好大的声音。整栋楼都在执行这奇异的献祭,我的泪水流出来了,脑子里嗡嗡地响个不停,我拼命地抓住小萼的手,要把她拽起来,一幅可怖的幻象却陡然爬上我的心脏:她的手臂吱呀一声被拔断开来,壳中小小的手臂左摆摆、右摆摆——
——这时我的视野中有什么东西一动,扰乱了我的思流。我认出来,是扳机第二次扣下,同时上一颗子弹的弹壳从窗中弹出,将要抛落。
我喘不过气来。